第3768章 象有齿以焚其身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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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琰离去后,堂内一时寂静。
秋阳西斜,将窗棂的影子拉得更长。
侍从悄然添上新茶,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些许方才激烈辩论留下的凝重气氛。
庞统从堂后转悠了出来,恭敬的朝斐潜行了一礼,然后转头看着崔琰远去的背影,片刻之后摇了摇头,坐到一旁,端起侍从新上的茶水啜饮起来。
『此人如何?』斐潜问道。
庞统沉吟了片刻,先是看了斐潜一眼,似乎在观察斐潜的表情,才缓缓的说道,『这崔季珪……或是两可也。』
斐潜问道,『是某何处说得不对?』
庞统摇头叹息道:『非也。主公今日宏论,统于后堂听得,亦是心潮澎湃,多有思量……观那崔季珪离去之时神色,恐怕也是感触颇多……只不过么,河北士族非止崔氏一门,其势盘根错节,犹如老树,根须深植于冀、幽、并、青四州沃土,汲取数百年之养分,岂是一番道理所能轻易撼动?纵使崔季珪一人心悦诚服,待关中归去后,又能如何?』
庞统说完,又是看了斐潜一眼。
斐潜微微点头。
崔琰自然是核心人物。
崔氏分为三支,清河,博陵,安平。
然后又有范阳卢氏。卢植便是卢氏之大儒,享有盛名。卢植的个人声望极大地提升了范阳卢氏的地位。
还有比如巨鹿田氏,赵郡李氏,中山甄氏……
原本历史上,在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和军阀混战时期,是对冀州士族体系的一次重大考验和重塑。冀州士族先是和袁绍迅速媾和。袁绍也依赖于巨鹿田丰,魏郡审配,广平沮授等本地士族的支持。这些士族希望借助袁绍的声望和军事力量来维护自身的利益和地方的稳定。虽然后期袁绍引入了豫州颍川人士,试图平衡冀州士族,但是很显然失败了。
后来曹操入住冀州,对冀州士族采取了又拉又打的策略。出于巩固权力和打击潜在对手的需要,他打击了冀州士族的政治气焰,但是同时又征辟了一些冀州的士族子弟入仕,纳入自己的官僚体系。显然,到了当下来看,曹操的这个『又拉又打』的策略,也不见得多么成功。
冀州士族这样一个以深厚经济资产为实力基础,以儒家经学为垄断门槛,通过察举制把持控制地方和中央政治权力的精英集团,岂能是那么容易就被说服,放下手中的权柄的?
庞统面向斐潜,语气变得多少有些凝重,『彼等士族,所恃者何?一曰土地佃农,二曰经学传承,三曰门生故吏,四曰乡议清名。此四者,相辅相成,坚固难分。主公新政,均田亩,则断其物产根基;兴实学考功,则破其把持仕途;广开蒙学,则削其经学优势;设巡检,则断其宗族私法。此类种种,彼等焉能坐以待毙?即便是崔季珪一人之悟,不过杯水车薪。非统不可容人,乃冀州之士,不可轻信也。』
庞统说完,窗外秋风呜咽,更衬得室内一片沉静。
斐潜微微叹了口气。
公文函件在案头堆叠如山,其侧则是一幅巨大的山川舆图,其上朱笔墨痕交错,勾勒出天下纷争的棋局。
斐潜思索片刻,说道:『士元可是觉得即便崔季珪心有所动,河北士族树大根深,岂会因一人之言而改弦更张?』
庞统击掌说道:『然也!昔日曹孟德取冀州,何其势大也!破袁本初,摧枯拉朽,对于冀州之士,亦是手段了得,又打又拉,剿抚并用。或施雷霆手段诛除异己,或示以怀柔,加官进爵,笼络诸姓。然其何如?冀州之士表面臣服,实则暗流涌动,曹氏夏侯驻守其间,便是小心顺意,待曹孟德兴兵而走,当即暗涛汹涌!以曹孟德之智略权谋,焉能不知分化瓦解之妙?其不能竟全功者,盖因难除其根基是也!若除根基,便是崔氏明白道理,多半也是顽抗到底!』
庞统的担忧不无道理。
历史上,任何触及既得利益集团根本的改革,无不遭遇拼死反扑。
庞统甚至怀疑崔琰可能会依旧宛如曹操入主冀州一般,表面顺从,暗地里却更加紧密地勾结在一起,或阳奉阴违,或煽动民意,或……
或与曹操暗通款曲,以求保全其世代利益!
毕竟相比于斐潜的新政,老曹同学那边,或许更能允诺他们维持旧状!
『士元此言,倒也中肯。』斐潜颔首说道。
斐潜并没有因为庞统提出相反意见,表示说服崔琰大概率无效便是生气恼怒,而是依旧平静如常。
斐潜平静的说道,『不过曹孟德之拉扯,与吾今日之分化,形似而神非,犹如隔渊之别。』
庞统皱眉说道:『还请主公指点。』
『今日见崔季珪,乃「明示」其类也。』斐潜说道。
『明示?』庞统略有所思。
斐潜笑了笑,『或者说是警示亦可。时代已变,旧路不通。顺之者,或可为新朝栋梁;逆之者,必被碾为齑粉。此非威胁,乃是陈述事实。彼等皆是聪明人,纵有万分不甘,亦会权衡利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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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统点头说道:『话虽如此,然人皆苟安,贪其基业,岂会轻易舍眼前巨利?』
斐潜说道:『如此当显与曹孟德之不同也。曹孟德所为,乃是「吞化」。冀州于曹,乃钱粮兵源之仓廪。其打,乃为除不服,立其威权;其拉,为求暂稳,榨其资财以充军资,供养其争霸之需。曹军多取一斛粮,多征一丁兵,则士族便暗损一分利。彼等焉能真心归附?不过屈从于武力,阳奉阴违,待机而动罢了。』
斐潜笑了笑,指了指关中的方向,『如今吾等所为,仅为吞噬士族丁粮否?仅为取其资财而充旧阙乎?吾邀崔琰所见,非许其保有旧权,而是示其新路。此乃增量之改,而非存量之争。』
庞统精光一闪,『便如「地」、「技」?』
斐潜点头说道:『然也。』
斐潜比划了一下,『今夫所谋者,若制饼然。曹氏夺士族之饼,其掠愈亟,则士族之忿愈深。而吾有关中、并北之新灶,得新麦、新方,可制硕饼香饽。倘弃旧灶而相佐者,非惟得食新饼,亦得预分饼之规。其所失者,不过硌牙之陈馍;其所得者,乃盈口之嘉粮。此之诱惑,岂曹孟德斗粟寸秩可拟耶?』
庞统不由得抚掌而笑。
不过片刻之后,庞统又说道:『主公,这嘉粮再大,亦需时日。彼等鼠目寸光,只念眼前自家谷仓满溢,岂肯苦待这制饼之期?又是如何是好?』
斐潜笑道:『且容不得不等!』
斐潜略有一些感慨的说道,『如今已有关中并北之硕果……有工坊之隆隆,有新田之盈盈,有蒙学之琅琅,有寒门子弟因军功考绩而晋身之坦途!昭昭在目,岂是虚言?崔季珪此去关中,其眼所见,其耳所闻,远胜吾万语千言,更胜千军万马,刀枪威逼。』
『除此之外,告民之书……亦当广布于冀了……曹孟德虽说唯才是举,然其本身,并未动摇士族之根基……』斐潜似乎想到了一些什么,便是笑了笑,『士元可是记得,曹孟德当年也在冀州开科举……然之如何?士元之意,某已知之……取用这旧吏陈官,某当慎之又慎。』
庞统顿时拱手说道:『主公英明!』
斐潜摆摆手说道,『你我之间,不必如此。这旧吏陈官之所以横行山东,盖民不知其害也,或知其害而不能言也……故而,定律,启智二事,还是任重道远……』
资产,很多人认为只是钱粮土地,但是实际上,知识,不管是在什么年代,都是一种资产。
士族有意的将这种资产淡化,确实是居心叵测。
只要不揭开切断士族知识垄断的锁链,依旧需要从士族那边获取治国人才,那么士族门阀就永远不会陨落。
斐潜语气平稳,『待广开蒙学,推广造纸,提倡实学,兴盛百工……届时旧士妄凭经义学问,不思进取而求世代富贵,难矣!』
当贩夫走卒之子亦可识字明理,当工匠能因技艺精湛而获厚赏尊荣,当学问不止于皓首穷经,更在于格物致用、富国强兵之时,崔琰辈所恃之『家学渊源』、『清议品评』,又能价值几何?
庞统听闻至此,也就放心下来。他担忧斐潜会按照曹操的方式去对待冀州的士族,即便是斐潜发出了新世界的檄文,但是事情也不仅仅是一两个人就能做的,如果在这个过程当中,大量的使用,或是没有进行有效的甄别,那么很有可能在河内,在冀州,以及更广阔的山东中原之地上,斐潜的新政就只能存在于口头上!
庞统特意重复强调此事,就是为了提醒斐潜。
而且这种提醒还不能说得太过……
类似于崔琰这般的人物,仅凭言词显然不足于令其改变心志,只有让他真实的看到新的改变,新的制度的洪流滚滚,才会真的去考虑一族之得失,然后去思索如何在这滔天巨变中,为家族寻求存续!
斐潜并非不知道崔琰此人蛇鼠两端,但是斐潜有信心,也有耐心。
崔琰一人心思改动,其意义不在于其能立刻说服多少河北世族,而是让崔琰将斐潜治下的这些新变化带到冀州去,虽然不免依旧会有人恐惧,有人观望,但是必然也会有人如溺水者见舟,拼命想抓住眼前的唯一机会。
正在斐潜和庞统谈话之时,忽然有兵卒急奔而来。
『报!行雒阳令大司农急报!』
……
……
汜水关头,秋风从关隘之间呼啸穿过,卷动着城楼上略显破旧的汉家旌旗,发出猎猎的哀鸣。
刘协裹着一件并不十分合体的厚氅,独立于女墙之后,远眺着西方那片苍茫而沉默的原野。他扶着冰凉的雉堞,极目向西望去,天地苍茫,唯有远山如黛,沉默地横亘在视野的尽头。那里,本该是旌旗蔽日、杀声震天的方向,是他这几日午夜梦回惊坐而起时,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场景。
预想中骠骑军雷霆万钧的攻势并未到来。关隘依旧矗立,只有曹操留下的守军在关墙上下逡巡,他们的甲胄碰撞声和偶尔传来的号令,反而更衬出这死水般的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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